（文 Devin Friedman；图 Salva Lopez ）

我们全家的Menorca之旅实在有太多值得铭记的地方：女儿在那个暑期学会了浮潜，父亲吃到了完整的一只大龙虾，一周内游遍17处迷人海滩；不过，也正是在我们沉浸于欢乐假期之时，太太发现自己的母亲已病入膏肓。

到达Menorca的第一天，我们便坐上了事先预定好的大型私家车上。车的外观看上去跟雷诺类似，名字好像叫Mavis Gallant吧。（免责声明：这车的真实名字并不叫Mavis Gallant。）车内空间又宽又长，足以再放进一辆雷诺。它看上去好像是为M.C.Escher量身设计的。到达后的第二天，我们便乘上这辆Mavis Gallant向海滩驶去。Danielle和我坐在前排，孩子们（Finn，男孩，5岁；Frankie，女孩，7岁）坐在感觉距离相当遥远的后座，仿佛两位身处豪华大轿车里、身材干瘪的商务人士。我的父母也租了一辆一模一样的Mavis Gallant。他们的名字是Gordon和Jill，当时分别74岁和72岁。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两个人，曾经经历的那些艰难岁月丝毫未对他们产生影响。另外，我的父亲还是世界上最慢的司机：整段旅程中，我都得不时停在Menorca的高速公路一旁（周遭是小型山脉与金色农田）等他。他就这样一路跟着我的车向西进发。

Menorca是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中最休闲、最适合举家度假的岛屿。这座岛上优质餐厅数不胜数，下榻场所亦相当诱人（其中一间名为Torralbenc的葡萄园精品酒店内更有顶级按摩服务提供），但同时又十分低调。这里不像邻近的马约卡岛那样充斥着大批英国和德国游客，也不像伊维萨那般到处环绕着喧嚣的夜总会（还有时尚拥趸们脚踩400美金一双的人字拖在海滩上边走边发Instagram）。Menorca拥有的是纯粹的岩石、西班牙当地居民，还有无数优美海滩。

Menorca的海滩可谓五光十色。嵌入海岸线的小海湾随处可见，是注重私密的情侣与日光浴爱好者们的天堂。Son Bou海滩又长又宽、沙质舒适。地势陡峭而又峻美的Cala Pregonda则是徒步胜地。

Menorca最著名的三大海滩都聚集在西南部海岸：Cala Macarella、Son Saura和Cala en Turqueta。它们就像Menorca的埃菲尔铁塔或是时代广场一样，是游客们不容错过的景点。在开着Renault MG前往海滩的公路上，你会在某些地方见到神秘的大型电子标志牌。它们就这样伫立在洒满阳光的宁静农场之中，看起来像是通往其他宇宙空间的入门信息。仿佛只要于4:30站在这块标牌前，你就会瞬间被吸入另一个维度当中！但事实上，它们只是普通的停车场信息而已。在人气极高的几处海滩，由于旺季（7月底到8月底）人满为患，这些标牌可以让你在距离数公里之遥时就改变计划、打道回府。

我们在一块Cala Macarella海滩停车场信息牌前停了下来。标牌旁边有一位女士坐在小帐篷里。她说停车场都满了，建议我们吃完午饭再去。几小时后就会有人离开，到时我们可以再过去。她帮助我转了一个很困难的大弯。

在Bar Peri（一间昏暗而又宁静的西班牙餐馆，室内装潢似乎一直停留在上世纪40年代），我们点了许多小盘菜。Finn完全没有碰过这些所谓的健康菜肴，只想着吃甜品。于是我说：“只要你把玉米饼吃完，就可以吃甜品。如果不吃，甜品也没得吃。”Danielle看着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我瞪了回去：不要管我怎么教育孩子。“好吧，那只吃三口怎么样？”我说，“但不能再得寸进尺了。”Danielle冲我翻了个白眼。看着Finn的样子，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发作了。邻桌坐的是一个西班牙家庭，里面的孩子们个个都很乖巧。我父亲正跟他们非常友好地交谈着，尽管他完全不会说西班牙语。他就是有这种能力。Finn的哭闹声越来越大，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我失望至极：“好吧，就一口……半口……算了，你直接去冰柜里拿冰淇淋吧！”

Danielle虽然一言不发，但明显是在冲我发脾气。她只会搞得我更生气。

吧台旁边有一台冰柜，里面塞满了带有各种添加剂的量产冰淇淋。这类食物是来自纽约布鲁克林的父母们绝对不会让孩子吃的。Finn呆呆地看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品种实在太多了。Frankie已经吃掉了一支甜筒，正在旁边看热闹。“我不知道要选哪个。”Finn的语气像是在责怪我：你怎么能带我来有这么多冰淇淋的地方呢？“你就拿Frankie吃的那种吧。”我央求道。Jill也加入了进来：“那支看上去很好吃。”人人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结局。我开始哲理式地说教：“你那么自然地把决定权让给了别人，那失望是肯定的了。”我快速瞥了一眼太太，她完全没有要掺和的意思：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终，他终于在我的劝说下选定了一支。我撕开包装递给他。谁知只尝了一口他就扔到了地上，然后大叫道：“我要Frankie吃的那种！！！”

于是我去买了那种甜筒，但他还是不满意。

Menorca海滩的美景名不虚传，而Cala Macarlla可以算是个中翘楚。那里是一片碧蓝的海湾，周围环绕着峭壁、岩石和针叶林，海湾尽头是略带坡度的白色沙滩。西班牙当地人聚集在沙滩和树荫下：袒胸的女士、孩童，还有抽着卷烟的年轻情侣。

我跳入海中游泳。海水极为舒适迷人：蓝绿相融，水温清爽。很快我就游到了很远的地方，渐渐发现周围没了人，远处的人群越来越小，仿佛田野中的瓢虫。突然我便游过了一处弯道，来到另一片海湾当中——Macarella的缩小版，Macarelleta。此处的场景并无二致：人们坐在沙滩上，眺望大海。我仰面躺在海水中，瞬间便感到一切不开心的事都烟消云散了。我的寿命仿佛被延长了一年。

游回岸边，我们带上孩子准备离开。我对太太进行了无声地抗议。她也回之以无言的反抗。但我们用完全和谐一致的步调为孩子们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拍去外套上的沙粒，然后一起穿过森林回到了车上。在前往停车场的小路两旁，太阳炙烤着针叶林，这轻微的焦烤质感为周遭平添出迷人的干爽气息。

Menorca的道路设施有些还比较落后。许多农场小道两边都簇拥着砖墙。两辆车只能小心翼翼地擦身而过。当对面有车辆靠近时，双方都必须尽可能减缓速度，将反光镜折回，用最大的耐心轻轻掠过彼此。有时距离实在太近，感觉伸手便能轻松触碰到对方车内的收音机。在我们从海滩回去的路上，我便遭遇了这样一次“狭路相逢”。

我减速，对面的车也减速。父亲在身后极为平稳地跟随着，这显然是他最喜欢的节奏，他可能都没察觉到我减速了。他从后方向我贴近，对面的车辆从前方逼来，三辆Mavis Gallant卡在一起，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个困局。这情景跟我和Danielle闹别扭的感觉何其相似：矛盾并不激烈，因为我们俩都十分注意分寸；但同时谁都不肯退后一步，也没人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份尴尬。

在我看来，Menorca之所以被誉为巴利阿利群岛中最纯粹的岛屿，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岛上的小镇都给人极为真实而亲近的感觉。这里并没有游客云集的各式酒店和食品店，而是古老西班牙山巅才会见到的那种小镇：舒适之外饱含时光印记，暗色石质楼宇。狭窄的街道，和蔼的老妇人坐在长凳上互相轻声交谈。在人人都身处室内躲避阳光的白天，这些小镇（尤其是内陆地区的）会让人邂逅遗失的文明。等到了夜晚，一切便活跃了起来。

在Menorca岛上生活，你会充分理解为什么西班牙人的晚饭和夜生活时间开始得如此之晚：因为白天实在是太热了。太阳总是直勾勾地晒在你身上，十分毒辣。（有一次，Finn大中午跑到一片没有树荫的广场上去捡足球，我甚至有点希望他就这样慢慢冒烟，接着燃成一团火。）但一到晚上，整座岛屿都变得生机勃勃。温度降了下来，海风拂过小岛，轻轻吹起当地人挂在晾衣绳上的毛巾和内裤。

到了那晚，酒吧和餐厅都会将餐桌拉到大街上，，或是雷鬼五重奏等等。小贩们也会前来兜售手链、饼干和新鲜果汁。

在Alaior夜市日的那天，我们驾车来到小镇郊外，把车放在一处停车位。由于有Gordon和Jill同行，我们步履缓慢地向镇中心走去，慢慢靠近那片西班牙人欢乐的海洋。刚到夜市，我女儿便发现一处小巷中间摆放着手工制作的旋转木马。付好钱之后便可以挑选一只由旧轮胎、金属废料和扫帚柄做成的“马”，然后小贩放起音乐。他用一辆自行车的后轮胎连接着齿轮，由此驱动旋转木马绕圈运行。我一边看着他不停蹬自行车（整晚下来，他的运动量绝不亚于环法自行车赛的一站），一边拉过Danielle的手。我们彼此都不再生气了。就是这样：我们无需说些什么，一切就被抛之脑后了。要是我还处在年轻鲁莽的时期，一定不会明白为什么有时矛盾会在无声无息中得到解决。

Fornells小镇跟岛上的其他地方都有所不同。这里地处Menorca的北部，景致跟巴塔哥尼亚颇有些相似。植被稀少、岩石密布、狂风肆虐。海洋之外的土地让人仿佛置身火星一般。小镇位于一处小海湾的入口处，海船荡漾于水面，坚固的石屋紧邻海岸线：它看起来更像是爱尔兰渔村，只是被完美演绎成了西班牙的版本。远处，随着潮汐涌入，地中海的海水便来到了身边。但这真的是那个温和的地中海吗？因为人们印象中的地中海上总是飘满各式豪华游艇，其间的美味意面与清爽白葡萄酒令人欲罢不能；到了晚上，还会有许多皮肤晒得黝黑的希腊人在海水中恣意畅游。但眼前的地中海只有汹涌的波涛与呼啸的海风。一切都是如此出人意表。

在加泰罗尼亚语中，这道菜被称作“caldereta de llagosta”。小镇上有许多家著名餐厅都供应这道名菜，其中最受欢迎的一间叫做Es Cranc，翻译过来好像是“古怪的裤子”。如果不提前一年预约的话，你是很难在旺季在这间餐厅找到位置的。而且就算提前那么长时间，可能也未必能如愿，因为这里有好些家庭都是长年约定餐位的。

还好，我们在第二热门的餐厅——Sa Llagosta找到了位置，但时段并不算理想。我们入座的时间是6:30，没有哪个西班牙人会这么早吃晚饭的。炖龙虾的价格是每人80美金（是的，没错，就是每人80美金），但的确物有所值。大大的龙虾是经过长时间于秘制汤料中低温慢炖后才上桌的。汤料本身是由龙虾壳、鱼骨、藏红花、胡椒和其他许多配料经数日熬制而成，质地浓稠、口感馥郁。炖好的龙虾被放入土质大锅内端了上来，同时还配有一系列像牙医工具一样的东西用来挑取虾肉。我的父亲一手抓起龙虾，一手拿着“刮牙器”，将虾肉完整地掏了出来。

Finn尝了一点，但并不喜欢吃。Frankie有点喜欢，可也兴致不高。Jill简直爱到不行。

在得知Danielle母亲的事情的第二天早上，我们选择给孩子们说实话，但又不能全盘托出。这也是当父母之后我们学会的本领。“外婆生病了，妈妈得回去看她。”我们只说到这里，看看他们会不会追问下去——他们对自己无法把控的事情从来不多问。Danielle在岛上的最后一天，我们决定前往Ciutadella，Menorca最时尚、最国际化的小镇。我们准备在这里大快朵颐，再买回些纪念品，然后去孩子们喜欢的Cap de Cavalleria灯塔参观。

这里地处Citutadella港口位置，食客很多，菜肴如豪华游艇上供应的一般精致。我们点了牡蛎、墨鱼、西班牙硬芝士（和不怎么硬的芝士）、烤鱼、煎鱼和鱼汤。应该还有一道沙拉。我们喝了酒，大家把手拉到了一起。Danielle哭了起来。还没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我总是希望轻松面对疾病，想要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开心。但事实上，当我太太的母亲弥留之时，我不应该再这么想。在前往餐厅的路上，我和孩子们为Danielle买了一条黄色棉质小短裙。它看上去跟Menorca的气质很像：阳光灿烂、凉风习习。吃饭时，我把裙子拿出来送给她。

“不要这样，”她说道，“否则我看到这条裙子就会想到自己是在得知母亲快要去世时收到的。”

午饭后我们开车前往灯塔。一到达目的地，Jill便向咨询处走去（她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而我则不然），父亲保持着一贯的姿势舒服地休息着。Danielle在跟她的姐妹们打电话。我带着孩子们来到了一处洞穴前。

这些洞穴是古代沉思者们的失踪之地，是犹太人遭到囚禁之所，也是无数宝藏的藏身之处。如今，洞穴把改造成为昂贵的鸡尾酒吧，Cova d’en Xoroi便是其中之一。在灯塔附近，距岩壁边缘约百码的地方，有一处洞穴入口。它看起来只是地面上的一个小孔。我们眼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洞口。

轮到我们了。Frankie爬下阶梯，消失在了黑暗中。Finn感到很害怕。他死死盯着洞口。5岁的他面对世界时总是充满蔑视，仿佛自己拥有天然的力量。因此当他表现得如此恐惧，甚至用小手抓住我的手指时，我确实有些惊讶。他看着我说道：“我想走，又不想走。我应该害怕吗？”一个如此基本的心理问题摆在我面前，丝毫不受抑制地表现了出来。我说：“我很可能会害怕，但其实下面一点都不可怕。”

Finn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爬向了黑暗。Frankie就在下面等着我们。孩子们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我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来到一片金属栅栏围起的开阔地，从极为惊险的角度俯瞰大海。我们三人就这样直直地看向远方，仿佛要见证些什么。我希望孩子们能够感受到我凝望未知的勇气——恰似他们远在美国的外婆此刻正在做的那样。

往出口走去的路上，Finn说他想吃冰淇淋。我让他去问问妈妈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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