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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炜 少女

2022-04-16 02:41:11

——献给Evelyn

灰白色的鱼群,与另一些灰白色鱼群,云一般浮在头顶。行进的动作细微,几乎无法观察到。鱼群中,有一条模糊地转过了身子,显得很热,在盐水中缓缓放大,向你靠来,张开口唇。但并没有发出声音(有的也只是撞击玻璃的钝响)。

脚步交替着下坠。地铁宽大的楼梯下坠,阶梯表面是白色光滑的大块瓷砖,平展一层淡蓝的水。

可能是须鲸,或蓝色乌贼的血。你知道。

但依旧热。下楼梯的时候,热浪一阵一阵从海底袭上来,让你柔软潮湿的头发贴住了脸颊。这热浪中有呆滞的舌头,和多余、麻木的话。通向海底地铁的楼梯倾斜、漫长、毁坏,没有回音,空无一人。

你来到地铁前,敲了敲门上的圆形玻璃。地铁门打开了。地铁中的人群也热,分不清是海底的热抑或人群的热。一种洁净、透明的热。人群为你让开一条道路,门在你身后关闭。

你趁机咬碎一颗藏在齿间许久的海棠果。地铁马上就要启动,你要赶紧抵达船长室。海棠果为你带来一阵微咸的风,像哭泣之后忧郁、凉丝丝的肺。你抵达了船长室。

这座城市的潮汐把建筑抛离港口,在空中形成弧线。你早就听船员说,夜间走在这座城市的港口(永远是热),会有奇特的飞鱼坠落下来,恰好落在肩上。扭头去看,是柔软的水。

一切都被柔软的水包裹。一切都从水中抛出,由潮汐带到高处。这是一座崭新的海城,一座幽浮的、弯曲的鱼,一座港口,一座炎热耸立的冰块,一座荒凉的塔。

这里让你想起自己的故乡,想起从他口中听说的许多远方城市的故事。但不宜久留。

地铁从海底崛起、加速,飞行的隧道上升,穿过几片巨大的金枪鱼片。泛起白色泡沫,地铁猛地扎入(离开)海洋深处。

地铁抑或飞船冲出海面。建筑尖顶、须鲸和蓝色的乌贼,在冲出海面的片刻之后,失去力气,从飞船的排水口溢出。乌贼的壳碎了,血液像轻浮的夜色,流淌在飞船的致密表面。

本该多呆几天,但一尾尖脚步行鱼战舰赶上了你们。它拥有折叠起(随时弹开)的尖脚,在海底跑得飞快。

飞船所有的行程都由少女制定,你是飞船的绝对领袖。所有的穿梭、战斗、船员的招纳与培训,都在你的职责范围。在此之前,你们抵达一座失态的露天游乐场。

游乐场没有闪电般的火焰,也没有机械臂的故障,只是旋转。你们飞临游乐场上空,感受到了旋转的力量。这旋转让人的四肢柔软、眼神蒸发,身体轻微发烫。飞船被旋转的力量吸引,也在不断卷入自身:悬浮在游乐场上空,像一颗金属卷心菜。

你们垂直下降,步入这迷醉的旋转。游乐场的居民邀请你们乘坐他们自制的火箭,充气火箭;邀请你们进入游戏机厅,通过遥控手臂种植玻璃缸内的胡萝卜;或者一起走入拥挤的游乐场售票厅,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通过售票处的拱门状窗口,看一台旧电视机:信号微弱的黑白电视剧。

少女最先从旋转中醒悟过来,找到露天游乐场偏僻角落里低浮着静电的透明管道。这是游乐场的神经末梢,总得有人把这透明的神经接好。少女闻到凉意在滚动,在鼻尖底下,像轻柔的绒毛线条在空气中滚动。

也有一次你们遇到巨人。巨人需要穿梭的飞船从他肚脐穿入,从他口腔中穿出,好撞掉他疼痛的牙齿。陌生的热气和小雨滴盘桓在巨人周围,你们从巨人口中飞出来的时候,巨人感觉自己喝下了一杯威士忌,而突然的排斥感让他的喉咙迸出一块冰块,恰好撞掉了牙齿。热气被一阵无用的风浇熄。

船员的妹妹曾经失踪。你们将飞船悬停在能隐约闻到发丝气息的城市,这个城市一直在用肥皂洗澡。计算风速与浮力,变成飞行器的妹妹终于回到了船上。翅叶沾到肥皂水,有人在日落之前的大街上洗澡。

你们也曾遭遇瘟疫,整艘飞船没有人幸免。你们浑身发痒,羽毛从身体里长出,然后脱落。热恋般大病一场。

少女第一次在船上听到他的声音,以为是幻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最后少女发现,他无处不在。所以航行变得轻松而又紧张。少女有时候会需要他,更需要他,不顾一切需要他;有时候想忘掉他的存在,让自己头脑空空。

有时候飞船是一幢楼,老得只有楼梯。少女走到这幢楼的顶层,许多人拥挤在这里。这时楼外的探照灯全部熄灭,飞船引擎的振动也消失,只有夏夜的海浪不断撞击在楼底。少女为他们每个人发上一张夏夜测验抽奖券,让运气最好的人在这个夏夜获得测验的最高分。“他也曾在飞船上。”少女对自己说。

当然,也许正是他获得了夏夜测验的最高分。但多数时候,如果脑海稍微浮出一点印象:这是一艘无所不能的飞船。那么电梯就会带走你,向你印证这是一幢现代科技的高楼。

你被带到一个高处,或者只是飞船的一端——失重中没有高低之分——开始了理所应当的太空行走,成为航行任务的一部分。

“我梦到过你。”他对你说,“你是一只猫,一只没有重量的、空虚的小猫。”

“但趾甲很长。伏在我的手臂上,快灼伤我的皮肤。”

“我想给你剪趾甲,觉得会吵醒你。更怕让你出血。”

少女很少离开飞船。在某个雷雨天,她沿着飞船外生锈的梯子向下爬,发现飞船旧了,开裂。

在这座城市、这个雷雨天,少女适时爱上一位打伞的三面宇航员。他宇航服的头部有三块鼓起的面罩,也许昭示着他有三张脸孔。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

宇航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纤长的触肢轻轻按在少女身体上,宇宙射线在跳动着。

这是意乱神迷的,雷电中的意乱神迷。闪动的光、雨水、宇宙射线,接替着来到脸上(以及生锈的梯子)。在一阵又一阵进攻性的波动之中,少女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位平凡、普通的人。

三面宇航员的事情,少女从未向他提起。但她知道,他无所不知。这也是他令她厌恶的地方。这是他的基础,一旦戳破这层基础,他就将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他是一段程序,一段DNA,烙在了少女体内。但没有实体。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彻底自作主张,更改了飞船的程序。“带你去一个地方。”

飞船于是贴近一片刀锋般的舌面,舌面变成青铜的颜色,变成一块圆形的、锋利的齿轮摆件。穿过一块巨型始祖鸟化石,穿过素描的、三角尖头的爬行动物。

飞船飞临一块三角龙头骨。(“这是三角龙。”“那为什么只有两只角?”)(“头骨上的裙边可以保护脖子。”)

一片鹦鹉螺海。(橙色的热带水果在宇宙中爆裂。)(“鹦鹉螺解释了月亮正离我们远去。”)(“它们交配,像在接吻。”)

这块化石,来自漫长的、雪白的生物(也许类似蜥蜴),有着胖的、柔软的肚子。(“来,摸一摸。”)

以及成片的蕨类植物,有牙齿正在咀嚼。这叶片让人惊恐,一定有毒。雾气低浮在叶片上。

飞船也同样经过地铁站、机场、边角卷曲的铁牌:人类文明的痕迹。飞船在房间白色的墙壁上下降,阶梯一般,逐格下降。

下降的过程中,你递给我一枝裂开的花。花瓣细致而尖、琐碎,像手指无力时突至的疼痛。我看到你头发柔软、微微飘火,不断有一股股色彩的暗流向上飞离,撞击在花瓣上。而花的嘴巴大幅度地张开、下降,停在桌面上,变成恐龙牙齿的摆件。

飞船在这面墙上留下轨迹,是阶梯般逐格下降的悬空书架;而在这面墙结束的地方,转折成一个阶梯状的柜子(不同的阶梯是不同的抽屉),落到地面,成为书桌的一部分。

书桌上是青铜齿轮摆件、恐龙牙齿摆件,墙上是始祖鸟、鹦鹉螺海、蕨类植物。这是一间又沉闷又黑暗的书房。

你头发柔软,低头坐在我的对面,一切尚未开始。书房外,我母亲焗油膏的味道飘进来。一切尚未发生,但我们已经老了。

“好久不见。”我对你说。

真的是好久未见,没有想到会这么久。但你一点都没有变老。你永远也不会变老,你仍然是少女。

飞船真正的形象是什么?它是心脏的形状,拧了发条的心脏,会飞的心脏,旋转、失态的心脏。

你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我感到空气细细的冰凉。

我转身离开书房,打开房门,发现书房外是洗手池。母亲的焗油膏就放在洗手池边上,一个染了黑色焗油膏的塑料袋。母亲不见踪影,可能是抹着焗油膏出门了。她戴着焗油耳罩,走到了户外的阳光中。

洗手池的另一边,是一只透明的碗,透明的碗盛着盐水,盐水里是一捧海棠果。母亲用盐水浸泡了海棠果,却没有端进来。

我端着海棠果回到书房,告诉你这些故事最接近真实的版本:

是我,我驾驶着飞船,离开了这座港口城市;而飞船来到另一座潮汐抛离建筑的港口时,行走在夜间的城市,抬头便会看见少女倾斜起舞的雕像;毋庸置疑,不管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少女都是宇宙的起源。

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因为生活正在变坏。(而以前,生活还不那么坏。)只要在桌面上用力一抓,就能握住一把生活的琐碎(恐龙的牙齿)。多余的、麻木的牙齿正从手中往下掉,而一部分尖锐的牙齿,让手掌出血。手掌并非空无一人。

书房仍在接连不断地发梦,(“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发梦是因为生活正在丧失清醒,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演示、预览。

直到没有人愿意离开琐碎。承认:我也渴望普通城市的热空气,洁净、透明的热。所以,我在此讲述你的故事,讲述了多少个版本,有的有我,有的没有,这都没有关系。需要时,也许我会从背景中浮现出来,帮助你一分钟。“无处不在”。

或者,抹掉整个背景吧,顺便抹掉背景中的我。于是我独自缓慢地走在城市马路(或地铁)的热风里,获得了最终的自由与惆怅。

注射死刑的药水在桌上,在盛着盐水与海棠果的透明的碗边上。药水瓶只有子弹长短。还有酒精棉花、老虎钳、针筒。药水是微咸的,它涨潮时将淹没我。也许是舌尖偶尔感受到的那种味道。

也许是浸泡海棠果的盐水,也许是哭泣之后忧郁、凉丝丝的,城市下坠的奇特的飞鱼的咸。一场清楚的雨,或者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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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炜


青年作者
生于1989年4月
曾获宇宙中小学生旋臂作文奖、超光速作文大赛二等奖
押沙龙联合创始人



题图 Robert Mccall: Asce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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