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故乡是多么美丽啊!
连城里的画家,也到我们小镇来定居。他租了我家一块山地,建起了一座古朴的房子,住下来,不走了。
那时我还未入学,时常跟隔壁的小芳跑去他那里。看他拿了毛笔,饱蘸了浓浓的黑墨,在雪白的纸上涂抹,画老街,画房子,画山水树石和花鸟虫鱼。
小镇的街,是青石板铺成的老街,细细密密的春雨洒上去,一块块青石光亮如镜,可以倒映老屋鸟翅一样的飞檐。
那幢老屋,也不知建于何年何月,门楣有镂刻的雕花,门口有一对青石石鼓。老屋占地很大,里面的柱子很多,每一根柱子顶,都有花纹精美的牛腿。
那个老戏台,气势不凡,台面比我脑袋还高。冬瓜梁上挂着一块黑漆大匾,上书“以古鉴今”四个斗大的字,两边的楹柱上刻着一副篆体字对联,写的啥我认不出。
老戏台后面就是后山,山上有密密的树林,其中一棵数百年的老樟树,枝杈斜生,犹如枝枝手臂,各撑出一柄绿伞,构成一朵翡翠蘑菇云,遮天蔽日。
一条山涧,四季都唱着歌,飞珠溅玉冲刷着夹岸的山石。山涧里有不少形状各异的巨石,像水牛卧在泉水里,一卧就是千年万年。
红红的夕阳落到了山那边,把西边的天空烧得如同母亲的灶膛。
山涧流到村口,形成一个开阔的深潭,潭边有一石拱桥,劳动归来的男子和洗衣洗菜的婆娘们,都来到潭边,在两岸各自的领地洗洗涮涮,打情骂俏,散了后,各归各家。
第二拨是放牛娃,放学之后,他们才出去打柴,拾猪草。放牛娃心软,让在烈日下劳作一天的牛在清泉里歇口气,反个刍。
我和小芳总是落在最后,我们俩坐在桥下一块叫“黑牛背”的巨石上,把双脚浸在清凉的泉水里,望着青山明月,聊一会儿天,也让牛洗个舒适的山泉澡。
玉兔东升,虫声唧唧,望着小芳满月似光洁的脸,我常常想,此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娶了小芳,厮守着这一片山野吧。
可是长大后,我还是走出了大山,去上大学了。
在陌生的他乡,谋生是艰难的。城市里的一切,都像霓虹灯一样变幻无常。后来,我在一个学校教书,结交了几个从山里出来的伙伴,有喜事或难事,委屈了或者想家了,相约喝一盅。
听说小芳也进了城,她在一个叫“金碧辉煌”的店里,但她从此没有和我来往过。
突然有一天,公园大门口安放了一块巨型河卵石,很像故乡桥头的“黑牛背”。我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不敢确定。
春节,一哥儿们中了万元大奖,在大酒店摆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大家相约发财就回家,像美国电影里那样建设故乡。我们几个大男人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抱头痛哭。一结账,那桌子酒一万元钱不够,幸亏小芳赶来解了围。
我依稀记得问她公园门口的石头的事,小芳冷笑着说:“是的。你也看见了,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清明节,城里到处在植树。公园后门,我又看见了一棵大树,这是一棵被砍了头和手的老樟树,如果不是挂着牌子标明产地,我根本想不到,这丑陋的玩意儿,竟然就是故乡山上的那棵老樟树。
更令人称奇的是,老戏台也进城了,被重建于离菜市场不远的公厕旁边。我呆呆地看着那块黑漆大匾,想不通上厕所如何“以古鉴今”。那副对联,我现在当然能读了,只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想当年那段情由未必如此,看今日这般光景或者有之。”这难道让我们想象古人如何如厕吗?
那幢老屋呢?
我急忙赶回家,还好!老屋还在,只是,每块木板和每一根柱子上写满了数字。糟了!又要被搬走了!跟村里人一交谈,果然,政府近期就要把这栋老屋整体搬迁了。
我伤心地问:“老屋一定要搬迁吗?”
村里人说:“市长说了,这是我们市里保存的最完好的古建筑。市里靠着这撑门面,招商引资呢。”
村里人说,几千元钱卖掉的“黑牛背”,被城里人几十万买去,放在公园门口了;后山的那些大树老树,也已经全都进城了。
村里人说,当年租了我家地块的画家,拦在路上,又哭又骂,说是今天一船一车,抵不上明天的一根一块;说是祖先留下金山银山,到了不肖子孙手里,转眼就全成了荒山。
村里人说,画家盖的房子早已倒塌,他住进精神病院去了。
回城以后,我去精神病院(挂牌:老年康复中心)看那个画家,他已忘了我是谁,不时嗬嗬地笑,用手作枪比着自己的脑袋,问我:“能否给我一枪?”
今年的中秋夜,雨水如同泪水一样淋淋漓漓。
我出门走走,没有撑伞,凉凉的秋雨浇着我的头上身上。走过故乡趴在地上的黑牛背,走过故乡半死半活的老樟树,走过故乡黑洞洞的古戏台,我问自己:我是谁?我的故乡在哪里?如果回去,还能不能认出我的故乡?我还能不能回到那翠绿的青山,去摘一颗灌木丛里的紫色浆果?我还能不能回到那清凉的山涧,坐在石头上,再看看激流里游动的石斑鱼?
这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徘徊在陌生的故乡,我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消逝的乡音,永远不会在薄暮时分的城里响起。
我知道,那离开故乡的明月,永远发不出银子般的带着乡愁的光。
我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啊,你怎么跟我一样,也成了一个在城里流浪的无家可归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