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帖》

 

紫竹林里有菩萨么
我使蛮

骑鹤是无聊的
住杏核是无聊的

吐根蛛丝下来欺负你
的念头
是无聊的

将一亩一亩的油菜花田搬到谷雨里是无聊的
看村子里最老最老的老人
驾祥云
离开
是无聊的
 
变成牛魔王的样子调来芭蕉是无聊的，都是浮云，都是浮云

在空山撞出蜻蜓的鼻子多无聊啊
我瓮声瓮气

俯身经过你的耳朵，去夏天吧，开花吧，看池塘吧，妖怪，妖怪，去认一门莲花亲戚莲花的亲戚

 

 

《春雨帖》

 

东坡又在北宋年间怀人了，
我有时想想
竹，柏
两个闲人
颐养的白骨遗给一只夜游的旧寺，
秋月真美啊
想想苏堤
垂柳，
小小墓
女孩子
会突然对你递出发疯的桃花，会突然

用一段春风落泪。

 

《清明螺蛳，菜花塘鱧》

 

晚霞掉的很快，
掉到烟火里
却不见她在瓦灰瓦灰的屋栉上，轻轻晃
那时候，万物洁齐而明净
那时候，嘿，夜鱼儿，把鳞藏起来，我就来喊你吃饭

我也有泥巴捏出那样的外婆桥，老姑妈，几个庄稼人

我圆而大，是小满枇杷黄
我清且浅，是小满枇杷黄

 

《安德桥》

 

吧嗒。丝瓜花又掉了一朵
听说鸡啼三遍，安德桥就会醒来。五里外的垂杨，桑榆，槐荫
五里外的鸟精和兽精又轻晃了下他的圆头圆脑，
在下一刻就会变成人形赶来

最先到桥头的，
是肩胛骨细镂了桃花石的人
他们在河沿边，淘米，槌衣，打光脚
（乡俚个郎哟
乡俚个郎）
喊来去下游的船只。

而昨夜倦卧在祖母衣兜里的小神会借着低矮的一缕炊烟
再次踏上云头。撒谷，散花，施雨落

降下恩泽。五里外平望的水田田，渠田田
五里外平望，掰下流水双犄角的亮月弯，弯亮月，

她有两小。无猜。亲亲的高门槛。

她有梳总角的烂掉两个石狮的怪念头

 

《自然》

 

采菱，剥鸡头米，
白藕里塞上糯米，秋天的吃食
它们都在我家乡开过了花。慢下来，
像光阴一样，
看看雨过后的天色

在一首诗里拣茨菰，
三四子，五六子
它还有个乳母一样的名字，味淡，清白
放小青蒜，
这妙处，不用我热心炒细瓷端上来
棉花要开始摘了，
雨留下枯荷

 

《含蓄》

 

鱼枕骨的杯饮，秋水里没有光
而山中的猿啼，

虎啸。不能再往前走了，
说出来的也不会更多，呵，那朵菱角花，
它的蝉衣，
琥珀，它已在秋水之上

 

《豪放》

 

刘伶有醒酒台，稽康有淬剑池
大手笔大手笔

我有小情怀，山海经，
汉唐的逸史
游侠，
这回看我拴青牛，花木兰从军
也是豪放派
我还有我的多情剑，追风驹，
大碗酒，
我有我的世事茫茫，我策群鲨
吹碧海潮生曲

 

《精神》

 

亲眷来家黄犬叫，汪，汪汪
叫汪汪。
真是按捺不住的
菜花正在黄，鸿鹄燕雀，
喜孜孜
我要不要变蝴蝶，要不要

不说出来，不说出来
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飞快跑
脸红扑扑
我梳红绸抓髻
掐了一篮子的野芦蒿，闻闻，闻闻，
我手上有春天小溪流的水生气
它在长

 

《缜密》

 

突然不想为一只鸟来到窗台
赞美，噤声
跳恰恰舞。这神性的降临

把窗子关起来，
透出光。南风还在吹，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春天的叶子在绿，流水，
还有明月，还有雪。

 

《疏野》

 

到月亮上取把斧头，
是最好的。砍伐三秋桂子的香

纳入空山，
还给旧江南。我说鸟语的时候，
最好有牛车过，
大宋境内，
我不缠小脚

我不写逍遥游，
不鲲鹏，
看我呵看我腰缠万贯，葛衣，摘青梅
我不担心醉，

一首诗离一颗松很近。风日，雪时，
雨下过荷塘

 

《癸巳五月廿二游平望小九华寺》

松间喝道。小喽啰花却开了
大摇摆，
恶霸过小九华寺
陡生的善念里，菩萨在一个正弯下腰的老妪的金身里。

表妹回到的那支吉签
是夹竹桃红。夹竹桃白。

木樨很老。僧人们也很老，银杏，香樟，我喜欢他们有平望的样子
我还喜欢叫出他们的天虚

与士达。

 

《莺湖》

甜白小脚趾晃了晃
莺湖随时在夜里栖枝，有时候是一滴露
藏头在节气里
不出来
三五树紫槿忽然开成好人家

有时是月亮圆呵圆成她暴君的样子，安德桥慢吞吞的
慢吞吞走丢了家家酒里的小妇人，她脚小，种桑，握刀币买鱼

她说她叫黄鸟，仓庚，在日昳，凶年，丑时雌雄同飞

她把家败成一枝枯荷的时候，烂溪野店
是一种蜻蜓

一种小。

小成一种悄悄

 

 

《姚月》

                         作者：汉家

汉家注：此文收入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奇遇记》，写于2011年元月，纪念的却是2011年的初秋。苍狗啊，我承认，如今我已写不出这样的散文了。和姚月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幸。

    你有二十四节气，我有二十四番花信风，花开的时节一到，肉心就磨出茧来，等候梅花开放的妆容。你支起身子，说江山的闲话，发脾气那就滔滔水浪，肠断处，是辜负的一朝一夕一华年。

 

    所以不顾许多，偏煮野鹤，放入苦辣酸甜。你的手碰翻茶水，连同笔墨，浸湿额下的汉语短章。凶年不语，你的放肆、蛮腰、破阵与大话，我听得仔细。我说你该让一汪春水覆盖，夜深时，知己打开竹制的门扉。如果常熟的清早，三三两两的先行人，你的娥眉紧，端出开运的铜镜。香可以熏到天上去，泪不沾衣，你认得节气的分量，说我来与你称一称，几斤几两，几个人满长安，几个薄命新颜，几人愁煞？而你有架子，贵气十足，讨前朝的花酒，笑出天地。原来如此，我在白骨成灰的隘口，听得你在谷雨时节，放手拔苗斗草玩。你着绮罗与绸缎，江南的布匹竟能通篇红色，你懒懒的镶金边，不理朝圣的凤凰。

 

    你的心迹，不在人情长短，六时一刻，化为梦里喧腾。我不穿宽袖的华服，披散头发，将长剑举至头顶，猛虎下山，蚂蚁上树。钟声适时散去，你静悄悄端坐在马扎，给自己加餐饭，喂得饱饱的。你的手指是玉做的，舌头生津，四肢张开，歪头歪脑的出鬼点子。你把这里裁掉，将那里搭建凉棚，安置稻草人，灌浆的小麦田，含着包裹不住的绮丽。一转脸，你就变得没志气，，你的小心思我知道——可是天色，看老天爷的脸。

 

    人在世间忙，挑夫的重，还有骑马的轻。你习惯眯起眼睛晒太阳瞪着眼珠找遗失的谷粒，说与谁听的空当，你在狭路弄诗，卖掉良田千顷买闲宅，为的是腿脚方便。你的祖母还在叮咛，难得看到陌生的喜气，你扭过小脸，就是笑。新嫁的小女，在里屋，穿棉香袜，那双新鞋规规矩矩立着，怕人问起当下的时辰。世间能给你的不过是鱼肉布衣，你是飞在一边，尽管落在生硬的境地，却不寒，自给一窝暖气。我呼你喝粥，热热的，冰雪消融。唤你也不回，鸡鸣五声，狗吠了九遍，你还是做朱楼的少公主，痴心花事，莫愁莫愁花开早。

 

    不可放任，我狠下心打造铁条钢筋混凝土，拿来围挡！我想你会老实点，比如学人家六宫粉黛，慢悠悠需旁人搀扶，软语轻声。你却使硬的，撒起野，小性子一发不可收，哪管眼中的方圆。我是怕了你，怕你一掬人间的冷暖，竟变了寒暑季节。我是怕了你，怕你深挖红瓤的西瓜，甜甜的招我过来，白露与寒蝉未到，我就丢下扇子，甘愿为奴。你是开阔去的，长江长过三里八乡，你还要远一些，抵达飞萤往来的小站。你是静的，说停下就停下，拨弄发丝。我望见你的衣衫与手札，炉里灰灭，护住汉语的法身。

 

    无聊的是午后，扮家家的伙伴作鸟兽散，没有人惹你，你却委屈。够不着膝盖的年份，你够着胭脂红，那时的货郎为美少年，你偷眼望。也不在乎读书郎、举人子弟还是绿林好汉，你尽管绕在膝下，听民间的语文发酵，想象塞北大漠的样子，与一口深井。长大，你有白鹭鸶的长腿，跨过去，无非踏响一支等你的芦苇，你的怜惜已不经意。我不与你绝世，人间常是烟火散；不与你卜卦，生就是一副好相貌，岂是天注定。你不能有切肤的冷，不必见寒潮，你却不担心这些细碎，说自有胆气，饮足够的酒，开出春风浩荡，浩浩荡荡。

 

    我坐下烤红薯，你采摘棉花，东城的月光为什么倾斜？而我生在北方，，细想读书写字，顶着反骨描摹花草。你劝我马蹄声得儿得，还不是啸西风的下场？不如夜半的狐狸精，那里才是人织的网。你向我撒了小谎，说天道玄黄无非儿戏，生死大义比不得月色上屋顶很安静。我的小阴谋逃不过你的双眼，但你有菩萨心肠，不烧红叶，围拢打寒战的小兽，赠热袄，温酒，与离乡人一起住进石头。

 

    你呵气的小样子、你提花锄的劲力、你的后方谷仓、你收起的弓箭，你的了了。我竟然忘记身在何处，是否吃过你烹煮的如意菜，那个粉蒸糯米团的清香在口。我竟然忘记身在何处，是否痛饮过桂花冬酿酒，与你平分过天下，只手遮天。尺牍两相尽书，穿墙而过的凤毛麟角，你的良辰属于你，我的美景属于自己。还要怎么办——你的字一颗一颗，汉语的馨香传至耳畔。江苏的苏，苏州的苏如蜡人在怀，你的欢喜则是满的，说出一块铁板，好诗歌不是谋出来的。

 

    清人宋湘有二句诗：相思但看湖心月，有汝清光有我秋。姚月，你是湖心月，我不敢比作秋。我咳嗽，而你本是天上来的，怎染得风尘。

姚月，居虞山，著有《蹑空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