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
舅妈是我妈妈家,浏阳乡下叔爷爷的儿子的老婆,算辈分我叫她舅妈,到我家带我时她刚刚结婚,我想她是把我当做她的第一个孩子在带着的。后来舅妈离开我家回乡下生活,和丈夫生了两个孩子。后来舅妈疯了。
1、这是你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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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到我家之前,我和小保姆大吵一架。妈妈刚一下班回家我就嚷嚷:她又吃我的苹果,上午吃一个,下午吃一个,一冰箱的苹果都被她吃完了。我坐在地上发横,带我的小保姆躲在厨房里做晚饭不说话。平日里,家里炖了排骨、猪蹄、土鸡、猪肚、墨鱼,煲好的汤上桌前小保姆都会躲在厨房里悄悄地先吃一碗,喝完汤的饭碗就往水池子里一扣。一锅汤倒在大碗里还盛不满,妈妈看在眼里,但从来不说。我不一样,我就看不惯她那个贪吃的样子,她要吃苹果,我就把苹果藏起来;她要看电视剧,我就把遥控器牢牢抓在手里,《一休哥》放完了播广告我也不换台。
从身份上说,我是家里的小主人,她是干活儿的小保姆,应该是她让着我;从年龄上说,我五岁,她十六岁,我自然抢不过她。小保姆不拿我当回事儿,也不和我正面冲突,也不收敛自己的行为。我藏起来的零食,她不一会儿就能找到吃了,冰箱里还有昨晚没喝完的猪肚汤,热一热也都吃掉,至于遥控器,自然有我累了忘了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电视里就又开始播《婉君》。
妈妈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我坐在地上怒气冲天地生着闷气,屋里的东西七零八落,昨天刚买的水果零食去了有一半,垃圾没倒,床铺没收拾,小丽蹲在厨房里默默择菜。妈妈说:小丽,你到卧室来一下。
小丽是小保姆的名字,也有可能叫小芳,或者小花,反正我已经记不清了。她大概是长沙周边宁乡或者望城人,读完初中以后就没有继续上学,据说是跟着婶婶到长沙来打工。最开始在饭店的后厨帮忙洗碗,小丽粗心又干活不利索,饭店不爱用她。婶婶把她送回乡下老家,她自己又跑回长沙,把之前工作攒下的钱交到人才市场,想在城里某份差事。妈妈从人才市场把她领回家那天,她穿着一件碎花布对襟的上衣,牛仔裤,军绿色胶鞋,手里拎着编织袋。式的头发,右边脸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青绿色胎记,说话有口音,身上带着好几天没洗澡的汗味儿,但仍是散发出乡下年轻姑娘的那种芳香,像是从新洗的衣服和新翻的土地里透出来味道。
从房间里出来,小保姆红着眼对我说,妮妮,你莫生我气。我理都不理她,把遥控器翻出来开电视看。我心想,你那么臭,我才不要和你睡觉,而且你还那么能吃,真是够讨厌的。
10月的长沙,要冷不冷,红旗区街边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快掉光了,但屋子前后花坛里矮趴趴的常青树还绿着。红旗区是一片90年代建起来的居民小区,分作五六个区域,每栋楼7层高,一个楼梯上去左右各一户人家,楼房与街道呈45度角,从路边一直排到小区里面。过广济桥,到梓园路,在红旗大药房和省儿童医院之间的这一大片居民区,都是红旗区。从我家斜对面的大陡坡上去,是铁路医院;从我家出门往左拐是省儿童医院的方向;往右拐穿过一条卖菜的小街,就到了我的小学长塘里。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范围。
我家住在红旗区五片二十八栋2楼201,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这个地址,当然,因为虽然搬走了,但房子还没有卖掉,租出去被改造成家庭小旅馆,供南来北往的旅客居住。我家前后的花园被改建过好多次,先是封闭式的用铁栅栏围起来,里面种着叶子皮厚带毛的玉兰树,后来因为玉兰树长高了遮光,又挖掉改种半人高的茶花,栅栏也拆了变成常青树围墙;园里的空地先是修亭子摆石凳,又是种草皮,后来把石凳挖走又放上了铁质的健身器材,周围挖成沙坑摆上沙子。每一次改造,前一次规划的东西都会留一点儿下来,园子里有高的树,矮的树,可以过家家的凉亭,可以攀爬的天梯,还有可以铲沙子的沙坑,我好喜欢啊。
我在园子里摔过多少跤,自己也搞不清楚。小保姆走了以后,妈妈把我送到红旗药房后面的一家家庭幼儿园,虽然我不喜欢,但也没办法,每天哭哭啼啼的去,哭哭啼啼的回。做晚饭的时候,我可怜兮兮地对妈妈说:让我出去玩儿一会吧,就在楼下的园子里。妈妈说:楼下思思在吗?你去找她玩吧。在的,在的,我说。去吧,我一会叫你吃饭,要一叫就上来啊,我可不会给你喂饭,妈妈说。然后我就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园子。其实我不喜欢和思思玩。
有一天我从园子里回来,就看到了舅妈。舅妈和小保姆一样,进门的时候带着一个布包袱。她比小保姆年纪大,又比之前带过我的阿姨年纪小,肩膀略宽,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皮衣,浓烈的染料味和皮革味混合在一起,还有成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我看见她扎着马尾辫,额前的头发有点微卷,面色黑黄,肩膀宽厚,笑起来有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这就是妮妮啊。她摸摸我的头,皮革的味道顺着她的手铺面而来,萦绕在我周围。又来一个有味道的人,我心想,我不想和身上有味道的人一起睡觉。
叫舅妈,妈妈说,以后舅妈就住在我们家了。
舅妈?我的舅妈不是住在河西,是我小弟哥哥的妈妈,怎么又来一个舅妈。我心里想。
妈妈仿佛听到了似的,她说,这是你乡下的舅妈。
在我读四五年级以前,家里请过好多个保姆,那时候家政服务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善,保姆都是刚十六七岁没读书了的小姑娘,或者四五十岁赋闲在家的阿姨,要不就是自己家里的远房亲戚。我小时候脾气暴躁,和每个保姆都处得不好,因为家里地方小,我要和保姆睡一张床。本来,白天的时候她们抢我的水果抢我的电视,晚上还要抢我的床。给我们家做卫生,又要管着我,凭什么啊。小孩子也是势利的,知道保姆不是客人,就总是冲他们撒气。
直到舅妈到我们家来。厚着脸皮说,好像每个文学家总有个印象深刻的奶妈,给了他们关于世界和文学最初的启蒙,泰戈尔有,鲁迅有,斯嘉丽也有。现在回想起来,舅妈真是把我当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孩子的心是敏感的,你真心对她,她也真心对你,你爱她,她也爱你,就这么简单。就这样,舅妈住到了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