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吃三文鱼,尤其是厚切和刺身——三文鱼,北极贝,蟹斗,嫩白色的鳕鱼整齐地铺在雪片般的碎冰上,带着海洋生物的微微腥咸,蘸一点酱油和芥末,就足够鲜美。
初一寒假的尾巴上,没做完那几大本厚厚的作业,正闷在房间里发愁,爸爸叫我出门,开着车一路飞速掠过城市的黄昏的街道到朋友开的日料店。老板叔叔很和蔼,胖胖地坐在柜台后面像是梦工厂动画片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他会做火炙三文鱼寿司,柔软的鱼片顶上覆盖着金色的薄薄焦糖,不多不少的三分脆甜,火炙的微热余温还留在加进少许白醋和盐的大米饭团里,软糯的香米和橙白相间肉质滑嫩的鱼片交织的清新味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幸福。在烧酒里放一颗青梅,坐在火炉上温十分钟,喝掉,周身暖意融融,幽幽地困,透过玻璃窗,仰头便望见城市边缘绵延的黛青山峦,日暮绮丽,天空之上大风凛冽,玫瑰色的云朵散开又合拢,速度飞快,推开门,风吹过来,酒就醒了。
极喜欢那晚的景致,一般来讲小孩都只顾吃,因为有个永远填不满的,好奇的胃。我却把那晚的风景和食物细细描摹进日记里,并在日后不厌其烦地回忆,烧酒壶上青绿透明的兔子浮雕,盛着烤肉的酱色瓷盘,茶杯磨砂的质感,如果说童年时代的感官都处于亟待觉醒的状态,那么那餐晚饭就是我味觉苏醒的神圣时刻。
喜欢吃三文鱼只是开始,周末经常和爸妈出去吃饭,只要日料,便必点三文鱼,逐渐发现这条小鱼之下其实名目驳杂,自有洞天。挪威,阿拉斯加,红三文鱼,淡水三文鱼,这些莫名其妙的前缀令人好奇,但切好码在盘子里的却又是大同小异的橙红色鱼片。其实,中文意指的 “三文鱼”是鲑科动物的一种,来自寒冷的北部大西洋,以挪威作为主要产地。随着欧洲殖民者在定居北美大陆,来到太平洋岸边,方才发现有很多种鱼类与大西洋鲑的外貌相近,于是才有了各种各样的前缀。有一种说法,最早进口大西洋鲑的通商口岸在中国南方,属于粤语区,“Salmon”被浓重的粤语方言音译过来,就成为今日的“三文鱼”。当然,鲑鱼有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大马哈鱼,不过大马哈鱼主要指太平洋鲑,肉质相似,产区在我国东北,属于淡水鱼类。大马哈鱼看起来很安静,鼻子弯弯的,像伞柄。
人的味觉会在十五六岁左右全面苏醒,一两年之内,一生的口味就会基本定型。三文鱼之后的大学时代,我的口味变得很烈,所有麻辣的东西,尤其火锅,照单全收。烧烤,小龙虾,美式炸物,巧克力,芝士乳酪蛋糕,披萨,甜到忧伤的马卡龙和冰淇淋,对重油重盐浓郁味道的迷恋在味蕾觉醒期来势汹汹。直到有一天,胃突然告诉我,它再也受不了了,崩溃总是一瞬间的事,剧烈疼痛,痉挛,呕吐。爬去医院,很长一段时间里晚饭只能靠喝粥解决,只要多吃一点东西就会隐隐地痛。每天面对白粥,馒头,榨菜和酱油炒空心菜,味觉因为之前的放纵变得迟钝,觉得饭菜出奇寡淡。但突然有天尝出妈妈炒的空心菜很好吃,不仅加了酱油,还有提鲜的蚝油和玫瑰腐乳汁,馒头里加了红糖,榨菜也是我喜欢的红油腌萝卜。食物的哲学诞生于此刻,那些看起来普通的食材,稍加制作就可以很美味,不必爆炒煎炸红烧阿拉斯加帝王蟹才是终极,最好的料理大概就是把食材本身的味道发挥到极致。当然,人的灵敏味觉也不可或缺。曾经听一个韩国女孩讲过所谓“身土不二”,意思是自己故乡或者国家的食物才最适合自己的体质,因为你同你的食物生长在同一片土壤——听起来很美,甚至有几分《诗经》里:“彼黍离离,中心摇摇”的诗意。